现在已经是凌晨的十二点四十，我却没有丝毫睡意，吃了片褪黑素也依然不能入睡，脑子里全是小常今天那张带有苦涩、心酸、强颜欢笑的脸……小常是我今天会见的当事人，在案发时年仅十七岁，如今他的案子到了二审阶段，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给我们律所。这是我所参与的第一起刑事辩护案件，好在有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指导我。也很幸运疫情已然结束，我们可以进行线下会见，而不再是线上的视频会见。会见的前一天，我一直在想象会见室到底是什么样子，是敞亮的还是昏暗的？面积有多大？环境怎么样？是否有人每天打扫？他们的住所是怎样？即使我明白，住所的环境在会见时问小常不合适，但依然好奇。

等我和老师一起来到了小常羁押的看守所，提交了相关手续，我们被指引来到了一间狭小的会见室，大概是由于原来的会见室不够用，将一间一分为二的原因吧。一种失去自由的压抑感油然而生，四周的水泥墙不停地向我挤来，伴随着浓烈的霉味，让我好想挣脱。这种压抑让我感觉时间仿佛过了很久，小常才被带了过来。他的个子不算很高，瘦瘦的，和案卷中其他人对他的描述“中等身材”完全不一样。我们和他之间隔了一面带有铁网的玻璃，我并不太能看清楚他的脸，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只有少年才有的稚气。“小常，你好，我们受法律援助中心指派，是你的二审辩护律师……”自我介绍后，老师简单问了小常身体状况，他表示有点抑郁、想家。小常的父亲已经不幸去世，家中有瘫痪在床的爷爷，有年迈的奶奶，还有一个上学的弟弟，小常离开家后，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母亲身上，而他想回家帮母亲减轻一些负担。

老师寻找机会插入轻松的话题，使小常不那么紧张，也拉近了我们与小常的距离，从而让小常愿意与我们沟通，整个会见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。我做好了做笔录的准备，可能老师觉得我第一次会见，会遗漏关键的信息，并且更多的想让我感受的原因吧，于是由老师记起了笔录。我会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，也会观察小常，我想看清他的脸，看清他的表情，因为我认为通过他的表情能够帮助我识别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。小常也会四周张望，我不明白他在张望什么，或许是觉得有人来看自己觉得开心，又或许是因为想得到我们的注意，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。有时我们也会四目对望，这时他会冲我笑一下，我也会回他一个微笑，可是他的笑并不是发自真心的，而是一种勉强的、带有苦涩、心酸的强颜欢笑。虽然看不清他的脸，但他的笑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，就像柴郡猫的微笑那般。

老师告诉他有两种辩护方向，一种是缓刑、一种是减刑，并解释了何为缓刑何为减刑。问他选择哪种？他说“能减就减，不能减也没事，自己选择上诉是因为觉得很不公平，想要一个公正的判决”，老师又低头记笔录，他又说：“能减是最好的。”老师表示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的，给他争取减刑。小常的案子是一起涉嫌妨害公务的案件，据他陈述事情的起因是因为警察先对其辱骂、动手，他后动手的，但这些关键内容在执法记录仪的视频中却没有显示，在笔录中也没有记录。他还提出，在自己进入派出所后，他被戴上手铐，几个人一哄而上打了自己，但那是一间没有监控的屋子。在审讯前，警察给了他一个碘伏棉球，让他擦掉身上被打的血迹。

小常最终选择了认罪认罚，并且积极赔偿了对方的经济损失，取得了对方的谅解，但一审判决依然判决小常一年有期徒刑，因此他觉得很不公平。此时我才意识到，再做缓刑辩护对于他并没有多大的意义，因为案件已经到了二审阶段，剩四个余月小常就自由了，倒不如争取减掉几个月，让他早早回归社会。而我在阅卷后，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人还是在外面好，哪怕出省需要报告，也比在里面强，起码能吃好喝好，努力的将辩护词初稿往缓刑上靠，现在看来，是我的辩护思路还有待商榷。

会见最后，我们让小常在会见笔录上签了字，此时他问了我们的名字，因为没有纸，只能记在手掌中，并说：“你们真的和我上次的律师不一样”，他向我们表示感谢，我们说不用客气，这是我们的工作，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他争取减刑。他又冲我们笑了笑，此时的笑貌似是一种充满期待的笑。而此时的我，眼睛已经有点模糊，他的那句“你们和前面的律师不一样”，是对我们这次会见工作最大的评价了吧。走出会见室，我又专门回头用步伐大概量了一下会见室的面积，大概四平方米左右。我的第一次会见，就这样在一个大约四平方米的会见室里结束了。回来的路上，我的话不再那么多，甚至觉得导航的声音都有点吵，老师打开了车里音乐，大概是为了让我好受一点。

小常案件的起因是一起治安案件，几个学生在打群架，被周围群众报警，小常并未参与其中，在警察到达现场后，小常和两位朋友在路边站着，警察要将他们带回派出所谈话，途中小常表示自己需要上卫生间，警察不让，双方发生口角，后动了手。尽管执法记录仪视频不完整，但在视频的一开始，可以清楚的看到是警察掐着小常的脖子，小常发出警告“你再动手试试”，随后警察就扇了小常一巴掌，小常随即动手打了警察，后经鉴定为轻微伤。我相信小常的话十有八九是真实的，并不是因为感性，而是因为他所描述的细节与执法记录仪的视频能够衔接，能够解答我在阅卷过程中的疑惑。

小常说自己确实不应该冲动打人，现在非常后悔。确实，他动手打人不对，应该受到相应的处罚，受到法律的制裁。经此一事，我相信，他以后行事不再会冲动，不再只顾一时痛快。而值得省察的是，我们的民警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，竟然存在如此不规范、不文明的行为，执法记录仪未全程开启、辱骂并殴打公民，更有甚者在看守所“私自用刑”。如此种种，那我们所倡导的文明执法，依然任重道远；我们法治社会的建设，依然需要很长的路走。

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给小常争取到减刑，但我能做的是，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，借力法条、案例，写一份漂亮的辩护词，尽最大的努力为案件争取一个好结果。此时，我的眼睛有点迷糊，在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到，小常已经走出看守所，蓝天下，他的笑容是那么的阳光灿烂。